于敏
“等离子体动力学理论”讲义。
于敏写给堂弟于确的信。
于敏书桌上的台历。
北京应用物理与计算数学研究所供图
■叶筱霞
2019年1月16日,“两弹一星”元勋于敏先生逝世,至今已是5周年。
人们常说“睹物思人”,物往往是事件、情感、思想的承载。近期,“于敏采集”课题小组收集到一些关于于敏先生的“小物件”。在这些可触摸到的物品里,那位被人们仰望的“鞠躬尽瘁”“高风亮节”“宁静致远”的先生,变得形象、具体、可感。
讲义
3本50年前的手抄蜡刻版讲义,发黄的纸张在岁月的风蚀中变得又薄又脆,让人在翻页时不由得小心翼翼。
物件的主人是83岁的北京九所(现北京应用物理与计算数学研究所)退休研究员赖东显。他一边轻抚讲义,一边说道:“这可是我的宝贝——当年老于给我们上课的讲义,是‘纯手工’制作的。”
赖东显说的“老于”就是于敏。当年,在于敏所在单位北京九所,称呼领导都不带职务,而是以“老”字开头,称邓稼先为“老邓”、周光召为“老周”、黄祖洽为“老黄”。
3本讲义,记录着“激光惯性约束聚变”(以下简称ICF)项目创立的最初历史,记录着它的创立者于敏坚定而又略显沉重的步伐。
ICF是世界性的科学研究课题,2021年美国宣布世界首次激光核聚变点火成功,这项成果入选当年年度四大科学突破。早在上世纪70年代初,于敏就提出了ICF的概念,他敏锐地意识到,ICF对我国而言,是至关重要的战略性研究课题。
“在ICF项目创立过程中,老于既是司令员,又是参谋长。”于敏的同事、好友陈雅深这样评价。1972年,于敏在北京九所着手开展ICF研究工作,当时却没有一支相关的科研人才队伍。
“对我们九所人来说,虽然在原子弹、氢弹原理的突破中学了不少知识,但研究ICF所需的基础课——等离子物理,我们大多数人没有学过。”赖东显说,“所以,老于就得从培养人才队伍开始。”
培养人才的第一步,就是给大家上基础课。
在氢弹原理攻关的主要场所——北京花园路3号院14号楼的一间办公室里,30多名听课者挤满了屋子。屋里摆了两块黑板。于敏给大家上“等离子体动力学”课程,这是研究ICF最基础的课。
“老于讲课,没有专门的讲义本,通常是带着几张纸。他拿着一支粉笔,在黑板前边讲边写。”让赖东显印象深刻的是,再长的公式于敏都能一气呵成写下来,不需要看讲义。那些公式很长,一个公式可以写满一块黑板。公式也不仅仅是公式,于敏更强调的是公式后的物理图像。
“课上得这么流畅,你可以想象,他背后花了多少时间和心血。”赖东显说,“只要记录下他的讲课内容,就是很好的讲义。”
听过于敏课的人,通常会用“真享受”来形容听课感受。于敏讲课逻辑严密、条理清晰、一环扣一环,让听课者有“任督二脉”被打通的豁然通透感。
于敏在黑板前讲课,年轻的同事在下面边听边记。同事李泽清的笔记记得又快又好,每上完一次课,同事于仁负责拿李泽清的笔记进行蜡刻,油印好后发给大家。按照一周两次课进行,大约半年后,大家上完了最经典的“等离子体动力学”。蜡刻的讲义整整3本,每个人自己手工装订。赖东显说,保留下来的这3本讲义,犹如他的“传家宝”。
1972年开启的系统教学,整整持续了两年半。至1974年下半年,于敏指导、教授了两门基础课,以及4门通往具体科研工作的引领课。
“上完这些课,我们就可以做研究了。”赖东显自豪地说。
回忆起这段时光,91岁的陈雅深则用一种豪迈的语气说:“这样的人才培养是空前绝后的。老于以一己之力,在九所办了一个大研究生班。你想想,培养一名研究生不就需要两三年吗?”
顿了顿,老人又想起了重要的事:“别忘了,老于当时是我们核武器研究的主要攻坚负责人,他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做,还能够抽出这么多时间上课,真是难以想象!”
“臣鞠躬尽力,死而后已,死而后已……”在于敏晚年留下的影像中,他拄着拐杖,声音苍老得有些虚弱——为祖国核武器事业,他用尽了全身力气。
对于熟悉他的同事来说,“鞠躬尽力”的每一个字背后,都有具体的画面。除了原子弹研制外,在核武器事业发展的每一个阶段,于敏都是组织者、领导者,而他又把自己当作最普通的科研工作者,始终和同事奋战在第一线。
信
信是于敏写给堂弟于确的。写信的日期是1999年10月28日。一个多月前,1999年9月18日,国家隆重表彰为研制“两弹一星”作出突出贡献的23位科技工作者。按姓氏笔画,于敏排在首位,并作为代表发言。
氢弹研制的幕后英雄,在氢弹成功爆炸32年后,第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中。对于敏的家人来说,这让他们很惊讶——只知道他的工作有保密性质,却不知道是与氢弹相关且是如此核心的工作。
获表彰后,于敏老家天津芦台的堂弟于确给他写来了祝贺信,并表示家乡人都以他为荣。没想到,回信中,堂哥于敏却写道:“我是其中一员,做了一定工作,是23位代表之一。至于第一个领奖,只是按姓氏笔画为序,并无什么意义。”
这封信的主人于确已经不在了,我们无法了解背后更多的故事。但于敏当年的老同事、今年91岁的黄光安印证了这一说法。当时,他在电视上看到于敏获表彰后,第一时间打电话祝贺,电话那头的于敏却平静地回复说,我只是代表大家去领奖。
“老于就是这么谦虚的一个人啊!”黄光安感慨道。
在任何场合,于敏都强调自己只是“核武器事业中的代表”。曾经有记者称他是“氢弹之父”,他断然拒绝这样的称呼:“一个人的父亲只有一个,‘氢弹之父’这样特指的称呼,不利于团结、不利于今后事业的发展……核武器是一个集科学、工程、技术于一体的大系统工程,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。大家必须精诚团结、密切合作,才能取得成果。”
台历
在它的主人走后的5年时间里,屋内的一切陈设都没有变。卧室兼具书房的功能,屋子一角摆放着一张书桌。桌上摆放着一本北京大学赠送的台历,并不起眼儿。台历上写的字,却分外醒目。这是10多年前的一本台历。台历翻页在2012年8月,在8月8日这一格上,写着“玉芹去世”。
玉芹,即孙玉芹,是于敏的妻子。台历上这简单的4个字,采用不带感情色彩的“记事体”,背后却不知隐藏了多少悲伤。
于敏的妻子是猝然离去的。那日,于敏目送儿女们带着他们的母亲去医院,再听到消息时,妻子已经离去了。也许这一页,对于敏来说,是无法翻过去的一页。
“你们妈妈的一生,都是为了这个家。”在妻子去世后,于敏不时地跟孩子们嘟囔,也许更是自语。
母亲离世后,儿子于辛几次把摆放在外的母亲相片,以及合影里有母亲的相片都收起来。他不想让父亲睹物思人过于悲伤。但他发现,这些照片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父亲的抽屉里、床头边。闲暇之时,父亲总在翻看。
“我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,父亲是在思念母亲中度过的。”于辛说,“如果说父亲有什么后悔的事,那就是对我的母亲,他觉得做得太少了。”
儿女们理解父亲的心情。50多年来,母亲一直默默站在父亲身后。她替父亲操持于家大家庭的生计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她每月定期从丈夫180元的工资中,拿出100元寄回老家。她包揽了小家中的所有事情。女儿于元说,小时候,她最不理解的是,为什么别人家换煤气罐都是爸爸,“我们家都是我妈和我”。
孙玉芹一生都围绕着家庭,起先是孩子们,等儿女们大一些时,又围绕着丈夫。
于敏胃不好,每天中午,他都回单位附近的家里吃妻子做的那碗面。妻子总是掐着点,让他一进门就可以吃上热腾腾的面条。有时开会时间长,过了饭点,单位留有备餐,但于敏还是赶回家里吃饭。妻子这时会嗔怪道:“你在单位吃一口多好,胃本来就不好,这么饿了更不好。再说咱家里的饭哪儿有那么好吃呀!” 每每此时,于敏都会说:“哪里呀,我觉得还是吃你做的饭最舒服。”
因为要给丈夫备上可口的一日三餐,孙玉芹很少出门。印象最深的一次旅行是杭州之旅。年过六旬的于敏带着妻子在杭州住了数日,这是难得的一次休闲之旅,孙玉芹对杭州的风光念念不忘。于敏看妻子喜欢,答应以后再去一次杭州。但后来,每想到自己出行会给当地带来麻烦,便一拖再拖,终未成行。
“惟将终夜常开眼,报答平生未展眉。”在2014年的一次采访中,向来内敛的于敏,在公开场合表达了对妻子的无限思念, “我第一个亏欠的是我的爱人,她照顾了我55年,我觉得对不起她……经常睹物思情……”
台历一直放在桌上,在它的主人走后,儿女们依然按照之前的习惯放置,仿若他们的父亲和母亲都还在一样。
物件不语,但在时光里泛着色泽,它们无声叙说着于敏的大写人生——“身为一叶无轻重,愿将一生献宏谋”。
(作者单位:北京应用物理与计算数学研究所)
《中国科学报》 (2024-01-11 第4版 人物)